Marie

Rage(楔子—第四章)

注意:

架空
夏尔性转!!!!!!!!!!!


楔子

“什么让你到了这一步?”

“愤怒。是愤怒。”

第一章

希腊人相信命运。爱德华从皇家空军退役之后也开始相信命运。不仅如此,他还想加入圣公会,但此念头无疾而终。他还老做梦,梦里自己的飞机熊熊燃烧着掉进海里,一群人跑过把他从残骸当中拖出来。当他回到陆地上,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发现这群人全穿着墨绿的军装,一双双浅灰色的眼睛在钢盔底下冷酷无情地盯着他。他吓出一身冷汗,拖着两条断腿,竟不知道如何跑了起来。然后这个梦就结束了,他坐起来,背靠着黑夜,颤抖的手扭开台灯,在抽屉里找安眠药。他知道这种创伤是多少酒和吗啡,甚至是爱人的怀抱也无法抚平的,它会一直留在心坎,还有这儿和那儿。

但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并不是他,也不是关于战争的伤心事。不是人人都和爱德华一样,其中的代表便是查尔斯·格雷:这位首相的后裔在一整个服役过程中都显得轻松自在,游刃有余,不仅毫发无损地离开了大战,之后还迎娶了爱德华视若珍宝的妹妹伊丽莎白,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现在要讲的故事关系到此家族脉系之外的一个人,作为爱德华两兄妹的表亲,夏尔·凡多姆海威的人生并不像他俩一样可以用一句话说完。她坚决而顽强地在牛津上完了大学,毕业没多久阿诺德·道格拉斯粗暴地打断了她生活的节奏——他们两人结了婚,然后到巴黎度过了为期五个月的漫长假期,这下从未参战过的夏尔第一次目睹到了战争的巨大创伤及其后遗症:它没能杀死该死的人。

阿诺德·道格拉斯的家族属于后起之秀,而他是最早的受益者。他父亲通过投机倒把致富,把他送进傲慢无礼的贵族子弟就读的私立中学,所幸他个人的上进心和勤奋使他成功跻身由传统富人操控的社会上层。他个头不算很高,有着一对宽肩和善于晓人心思的棕眼,样貌也难称得上英俊;但他举止大方,潇洒有度,在多年的磨砺当中学会了讨人喜欢的幽默风格。他相信就是这样的风度使得自己能缔结如此婚姻关系。他的妻子,那美丽就像朦胧的泡影,甚至教人诚惶诚恐:除了过于瘦弱苍白,她身上找不出第二个缺点。当她站在他面前时,一切都黯然失色。仿佛其他人,包括他自己,都是流水线上漫不经心的组合生产出来的模具,而夏尔则是造物本身精心雕琢的完美产物,像是美为了给予启迪的化身。除却财富,她是他在世上唯一供奉的神。即使这样说也不为过——但显然他对于前者的追求甚于后者。阿诺德对自己财富创造者的身份坚信不疑,并立誓终身为实现它而奋斗。他对于妻子的关心更像是业余生活中的点缀,同到网球场与客户会晤或周六晚上小酌一杯别无二致。而且他也相信妻子根本不需要自己“过度”的关怀,既然她是那样自立而卓尔不群。他们结婚时她致力于编写一本供十岁学生学习英语的小册子,每天上下午各三个小时,雷打不动。一直到他们去巴黎度假是她也继续这样做,将厚厚一叠草稿带在身边,而且几乎是写完便撕毁重来。他对此感到费解,但并没有发问,因为他知道他们在精神方面的巨大分歧可能会引起极度危险的争吵,所以他尽量避免谈论这些话题。他偶尔会带夏尔去聚会,这也是她所不喜欢的;因此在他说要带她去退伍军人庆祝晚会上时他们爆发了首次争吵。“我是绝对不会去的。”夏尔坚决地表态,“你要是带我去,我就立刻买票回国。”但这些不过是气话,他保持冷静与克制使二人达到了折中与妥协;他试图说服夏尔,让她为自己未来事业的发展做一点仁慈的退让。最后她勉强地同意了,但拒绝盛装打扮。阿诺德不置可否。但是后来当他再度回想时,他会痛恨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可人人都说命运是无法阻挡的,他所做的仅仅是加快了于己不幸的到来。

会场设在荣光大饭店的大厅里,他们一踏进大门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弄得夏尔皱起了眉头。“我只待一个半小时,我们说过的,”她小声地朝阿诺德抱怨道,“绝不超时。”

“随你喜欢。”阿诺德耸了耸肩,动作幅度很小,右手已经伸出去准备和拥上来的人打招呼。没人不对他新婚妻子的美貌赞叹不已,让他出了得意之外还对其他夫人的尖锐目光感到了丝丝无法言说的优越。他想炫耀的念头即将暴露无遗,必须加以掩盖,因此他迅速地转移了话题,也同时忘了之前对夏尔绝不让她心烦的许诺。人们在笑,尽管大多数时候不过是虚伪的逢迎;钻石耳环随着身子的摆动而微微发颤,在这些身着礼服的男人与处处提防的女人之间,她没法找到归宿。脸上那出于礼节而刻意保持的浅笑像寒冬深夜泼出去的水一般很快僵在嘴角,心脏宛如一面鼓般震颤。陌生人——太多的陌生人——太多的猜忌、掩饰和觊觎,太多的奢靡、轻浮和野心。但阿诺德对此浑然不觉。他额头上沁出汗珠,整齐的牙齿毫无保留地示人,面色也随着气温而微红。大厅的角落里一群人正在忙前忙后地搬出音响设备,并为即将到场的乐队备好椅子。地板擦得过分光洁,杯中的香槟也透亮得反常,它们倒映出了无数脸庞,根根眉毛、嘴唇上的竖纹、瞳孔周围放射出的琥珀颜色的细线,而有时候又现代地只剩下朦胧的幻影。夏尔开始后悔了。为什么是一个半小时?开始应该只说好一个小时,实际上再多待一分钟都是永恒的折磨。她松开阿诺德的胳膊,低声说“我到那边自己待一会儿”,被她挣开的手臂却突然抓紧了她的手,阿诺德抬高嗓门,脸上的笑意又堆叠一层,“等一下再走——看看这是谁来了”。她根本不在乎谁来了,哪怕是女王亲临现场她也只想找个较为安静凉爽的地方独自坐坐,就算喝上两口香槟也比现在这情形好的多;不耐烦地抬起眼睛,她要饰演甜美的淑女。阿诺德和那人用力地握手,随后一齐转过身来,此时她方看清来人的样貌。他三十岁上下,身形高挑,黑发梳的十分整齐,眼角显然因为常笑而有了细纹。毫无疑问他是迷人的。迷人,并且危险——夏尔的目光仔细睃巡着,为什么她会有如此想法?一个男人所具有的英俊外表正如她自己享有的美貌一般,如果过于直接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首先会引起注意,随后就是嫉恨与痴迷。但是他的危险并不如此,这恐怕是出于在不经意间流露的老练与成熟,他显然对应付这样的场合得心应手,知道在什么时机说什么话。阿诺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想,她才突然回到现实来,虽然想象时间不过须臾。“这是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他笑道,“我们在埃塞俄比亚认识。没想到他也会到这儿来。”

塞巴斯蒂安同她握手,力度与时长不失分寸。“敢问芳名?”

夏尔回答了他。她坚持不改姓,这点于无形之中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道格拉斯太过普通,配不上她。凡多姆海威这个姓带着从乔治时代吹过来的庄重古老的风,如同暗夜里马灯闪烁不定的飘忽火焰,又和沉积岩一般被年华与历史分层。塞巴斯蒂安笑了,说“您有一个特别的名字”,然后对着她深深一望,带着最为真诚的笑容。血冲上她的双耳,它们跳动,脉搏犹如自然之钟;她那双蓝眼睛像湖一样映着全厅的倒影,可其中最为突出的却无疑只有一样。

按照之前所约定,她提前离开了荣光大饭店,借用了一个不太高明但无人能戳穿的借口:“我感觉不太舒服。”她独自回到房间,洗过澡后看了一阵带来的书,准备睡下时门锁一阵响动,是阿诺德回来了。他情绪高涨,面色通红,先前整齐的头发也松乱了。他站在门厅里脱下外套,询问她对今天的聚会感觉如何。就是那样,不过还算可以。她回复道,拉过枕头。阿诺德回报以一笑。他从行李箱里找出睡衣,然后进了浴室。在轻柔而让人放松的水声里,倦意如同黑夜一般漫上来,她的眼皮逐渐变得酸涩,肌肉也开始放下戒备,沉进弹性良好的床垫里。入眠之际她算了算距离回国的时长,想到还要过四个月这样的日子,不禁感到一阵苦楚;但她迅速地以一种多年来养成的好习惯摆脱了入睡前的苦恼,毕竟它也不是什么大事,完全可以等到明天白天再来思索。在阿诺德上床之前,她便已进入梦乡。

第二章

露天咖啡座撑起了巨大的阳伞,夏尔将自己的手稿放到略有摇晃的桌上,坐下来等着自己的咖啡。他们租下的套房隔壁爆发了一场令人崩溃的战争,一对男女用各种音高与腔调宣泄着愤怒与唾弃,其间夹杂着凄厉的哭声、玻璃的破碎还有重物砸在地板上的闷响。它是从昨天半夜开始的,阿诺德与她同时被惊醒。最后他忍无可忍,穿着睡衣便跑出门外,发现对方的房门大开着,房间里的昏黄灯光投射到对面的墙上,走廊上抛着撕破和剪碎的衬衫、断成珠子的项链和已经摔烂的相框。他气势汹汹地走进房间,对面两个达到了怒气阈值的人一齐转过头来,目光比火式战机还咄咄逼人。阿诺德要他俩闭嘴,他们在这一时刻却暂时和解,达到了出奇的一致,女人尖叫着“关你什么事”便抄起手边的空酒瓶朝他的脑袋扔过来。阿诺德本能地缩身并向右一闪,酒瓶在他先前站着的地方精准无比地落下,溅出一地翠绿。阿诺德吓出一身冷汗。疯女人,他想着,退出了房门。

他们两人也许在天亮之前的三个小时暂时休战,到了早晨七点斗争卷土重来。夏尔在吼叫声里想起了她父亲挂在墙上的来福枪,她曾经使过一次。假如现在这房间里也有这么一把枪,并且还装配着子弹,她准会扛起来走进隔壁,问问他俩是不是想要对方去死,或者把枪扔在他们中间,谁先抢到就有权利结果对方的性命,这样的解决流程既简洁又有效。言语又不能直接杀人。在她背后,阿诺德痛苦地坐起来,而她继续构思先尖叫一声之后就永远变哑的会是谁。半小时后阿诺德回到床边,和她说要出去走走。随后夏尔也出了门,先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到了中午,吃过午餐之后就到了这个地方:光照适宜,气温和善,富有人情味地安静。由于睡眠的缺乏,她思考的情况欠佳,握着笔许久写不下一个字来。她反复斟酌冠词的使用,不停地把两个词换来换去,恐有误用之虞。埋头写几分钟,她便住了笔,仰面来看阳伞的乳白骨架和深蓝的伞皮。有人说新婚夫妻听见情侣吵架是不祥之兆,这不是一种迷信吗?但它却一直在她脑中回旋,让她反思自己方才伊始,却已露出怪异端倪的婚姻来。她往后靠靠,椅背被阳光晒得温热,热量从脊柱穿入,像子弹一般在身体里爆裂。真奇怪,她本不应这么想。侍者端来了咖啡,杯壁上滚落下晶莹的水珠,她抓住杯柄,上面立刻留下一圈很快消失的淡淡白痕。

意识是无形的,但需加以引导。

“真巧,您也在这儿。”

她听见了英语——是对她说的吗?她抬起头来,朝声音的来源去看。那声音很陌生,而且她在巴黎也没什么熟人。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个男子,他站在阳伞的外缘,高大的身形遮住了阳光。这人她的确见过,是在什么时候——两星期,还是三星期前?他叫什么名字——他应该说过的,是什么沙默斯还是谢泼德,或许都不是?

“塞巴斯蒂安。”她说出时几乎想打个响指。

“真高兴您还记得我。”他微笑。

这种人——就是她姑妈法兰西斯一直所憎恨的伪君子。程度略重了点,但不为过。尽管法兰西斯对于男人一直以来都有许多偏见,但不可否认她的理论所蕴含的正确性。现在夏尔就是以这样的理智来观察他。他在对面坐下时,她将铺展在桌面上的手稿往自己那边移了移,不愿让他看见上面反复涂改的墨迹。

他问她为什么“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她客气而不热情地、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描述了一番,并打算一直保持被动的交流状态。那天在舞会上,看见他的脸时,她一时鬼迷心窍,被他惯施的小小伎俩暂时迷惑了片刻,但她现在清醒而坚定。观察他的脸庞——他的英俊是客观的,但是不标准。如果别人对他一见钟情,那是诱惑所致,仿佛一脚踩空跌进猎洞里般的措手不及。由于光线和距离,看不清他着装的优劣,但能发现他讲究的一面,甚至于达到了一种让人不悦(至少让她)的吹毛求疵。她背挺得笔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如果在周围长着棵树,她成了达芙妮。

六点过一刻,她收起纸笔,打算离开。塞巴斯蒂安跟着她站了起来。“今天和您聊得很高兴,不过我现在要回去了,”这不近人情的客套话——塞巴斯蒂安露出笑容,——“再见。”

他跨出一步,走到她身边。“那么让我来送您。”

“不必了,谢谢。”她从椅腿之间抽出脚来,将垂在胸前的头发拨到脑后去,说着便昂首朝街上走。到街边的时候她没注意,险些一脚踩空。

“小心。”塞巴斯蒂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一辆出租车从他俩面前呼啸而过。她额头冒出冷汗,向后退一步,站回到他身边。随后他松开手,和她道了别。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她回到公寓的时候,隔壁已经没声音了,房门照旧大开着,只不过里面没人。阿诺德比她先回来,坐在书桌前擦拭着自己的手表。

“隔壁怎么回事?”她扶着门框,躬身换鞋。听见这话阿诺德兴高采烈地转过身来。“我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吵,不过那女人坐在地毯中间,脸上还有血。我报了警,警察过来把他俩带走了。”

夏尔笑了,把手稿放在写字台上,走到床边坐下。

“你今天到哪儿去了?我想找你,但是哪里也没人。”

“哦,我到咖啡厅里坐了一天。”她说了半个谎——倘若向他详细地描述今天的行程,那就太无趣了。她也没告诉他自己遇见塞巴斯蒂安的事(假如话有可能引起不良后果,那就最好别说)。阿诺德微笑,回头继续用眼镜布擦亮表盘。她坐着,看了他一会儿,便起身去淋浴。








第三章

[第一节]

夏尔·凡多姆海威既不会烹饪也不会缝纫,她会的事仅有:读写法语和德语,阅读拉丁文,懂一部分希腊文。当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语言方面的本领几乎都是在瑞士的中学养成,里面的女孩来自世界各地(中学留给她最深刻的记忆,是个来自萨克拉曼多、阔绰而艳丽的金发姑娘,和她在一起吃完第一顿早餐,然后对她微笑着说“我喜欢你的口音”,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一段),其中德国人和法国人占大多数,还有一两个亚欧混血儿。寄宿学校的生活又不是天天滑雪,校舍也没有高级到让人一辈子都不想离开的程度,管理者们铁面无私。她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就是齐格林德·莎莉文,她的年纪比大多数人要小,但她聪敏而伶俐,在让许多人头痛的数学课上始终遥遥领先。她能和许多人打成一片,这正是夏尔没法做到的。寄宿学校的图书馆里藏有无人问津的《演说家对话录》《长征记》等的英译版与原本,在无数个不眠而孤独的夜晚,这就是她打发时间的方式。当其他少女能够准确地描绘出梦中情人的样貌,她脑里却只余一个模糊的概念:他会像苏格拉底,又像西庇阿;他拥有最宝贵的魅力——智慧,他必须聪明到能理解她的想法,能和她一起秉烛夜谈。反观如今,她的梦想看来是落空了。但一直以来爱情对她而言不过是生活当中的点缀,有则锦上添花,没有倒也无碍。小时候她身体孱弱,父亲把她当男孩一样训练,在太阳底下一拍她的肩膀,她就得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一直到花园的边界再折返。男人们赢过她是在体力上,其余的各个方面他们总会显出荒谬可笑的幼稚来,而她并不觉得这可爱,反而不屑一顾。她敏感,冷冰冰的,有点不近人情,使追求者望而却步。而且他们的方法也显得太小气:几支玫瑰,抄满了诗的笔记本,或者是一次无果的月下漫步。和阿诺德结婚,是因为他能把她逗笑了,而且不至于用太过低俗的方式;她看着他,心想就是这回事,我不如就嫁给他。尽管这桩婚事让许多人大跌眼镜——人们本来还期待着心高气傲的凡多姆海威小姐会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来做新郎——但它毕竟就这样成了,一夜之间她的身份转为了某人的妻子。但她从未对他有过小说里描写的深沉、热烈、难以割舍的爱恋,她给予他尊重和友谊,而非爱情。这样的婚姻是脆弱的,因为它缺乏可靠的基础。可它也不会在一时半会里断掉,对此夏尔有着充足的信心。

但是对于塞巴斯蒂安——有几次往往是在她意识到之前,他便徘徊在她的脑海里。她对他仍有戒心,这也相当自然。他是会讨女人欢心的那种人,只不过在她面前还是保留了对已婚女士应有的礼貌和节制。她想做什么吗?有人说没人能避免因为容颜而堕入爱情,良好的外表的确能赢得更多的喜爱,但当她看见塞巴斯蒂安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所言非实。也许这样也算偏见,但在生活当中她会选择与他保持距离。如果说几句话就能让人成为朋友,那对视就促成了恋人。当她回忆起舞会上的一瞥,她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慌张。不会——无论怎样都不可能——他不值得信任。她已经决计不让任何迹象再度发生:忠诚是信念而非品格。

除此之外,让她想想,生活里还有什么。有时候她晚上睡不着,就会走到阳台上,眺望着别人的生活。在这里,即使有声音,夜晚也是寂静的。风滑进她的袖口,她凝视着远处伫立着的黑漆漆的钢管塔,还有从它们身上放射而出的沉稳而流畅的输电线;在无数的窗口当中,有的光芒四射,有的从窗帘后面隐约透出一点明亮,有的则沉沉地闭上了眼。街道也是静止而缓慢的。有时路灯会在半夜的时候灭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更是先于它们在黑暗当中倏忽一下便隐匿了踪迹。她对这一切感到无比的陌生,但却在隐隐之中觉察到了世界各部分之间存在的巧妙关联。在寄宿学校时,夜晚窗外是一成不变的起伏山丘的黑影与教学楼的轮廓,偶尔能看见白得发亮的积雪;在家时,能看到的是孤寂亮着的花园里的小灯,阴影在小径上彼此重叠;在伦敦的公寓里,河水表面浮着金银色彩,慢慢流淌而过。地球上无眠的人,他们的心就由这些景观联结在一起,组成一张环绕世界的大网,向彼此发射着讯号。但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塞巴斯蒂安也和她一样,他扶着荣光大饭店的栏杆注视着巴黎在夜晚的呼吸,脑中子弹飞啸,大炮轰鸣,泥土纷纷落下来,盖在了他的脸上。血从人身上滴进土地的伤口里,和它流出来的混为一摊。

塞巴斯蒂安一向不认为自己也有战争后遗症,相反自从离开北非之后他过得挺潇洒,毕竟他肢体完好,头脑也和从前一样清晰。但这经历为他赢得了诸多便宜,例如更轻易地得到女士们的同情和关爱,等等。可他却从来没能得到一份长久稳定、没有任何利益掺杂的爱,久而久之他便也习惯了。他所面临的问题是大多数女孩都只把他当成个勋章或者奖杯,总之是可以用来炫耀的东西(他很奇怪为什么总是如此),她们并不在乎感情的质量,只求一时浮华。还有一个问题,除去这类人,另一些总是害怕他,甚至当他表现出友好时也怀有戒心。他在医院时结识一位护士,她是加拿大人,金发剪得盖过一半脖子,脸上架着副圆眼镜,看上去可靠而朴实。他怀着百分百的感激而对她微笑,可她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友善。之后她就不在他眼前转悠了,换了个美国人来照顾他们。塞巴斯蒂安也因此觉得是自己的缘故——但是他做什么了吗?仅仅一个微笑。

当他第一次见到阿诺德的新婚妻子时,他觉得荒谬可笑。若不是那位小姐出身名门望族,他真会以为她是被阿诺德强抢而来的。她的眼睛蓝得就像勿忘我,也一样带着悲剧的颜色。好像她是哪个人的肖像,画师出于私心将模特描绘成她这副样子,于是她带着一切叹赏与满足从画布里走了出来,光影随着步伐而不断交织变换。他绝对会为她臣服的,而且必是谦恭的姿态。《居鲁士的教育》里描写的那名夫人,“凡人当中她必美冠亚洲”,此时此刻,她的美能盖过欧陆的所有女子。而他想起阿诺德时便讽刺地牵扯嘴角——他自不量力地和夏尔站在一起,好像是个刻意打扮而不谦卑的车夫,如同寂静春林中的一声炮响。他们不和谐,而不和谐就可能是不正确。塞巴斯蒂安并不是决意要插手别人的生活,或者破坏即将或已经建立起来的运行规律,但是岁月与想法已经冲淡了守序的道德,虚伪与日俱增,但他并不抗拒。他已经去打听夫妻二人的住处,以便制造偶遇的机会。

他们的公寓位于巴黎外缘,相对安静,可能是由于夏尔不喜欢吵闹。公寓楼像巴尔扎克那个年头的一样古老,一共五楼,分层出租。与此楼隔街相望,成斜对角的另一座居民楼,几年前曾是德国人的领地,他们在里面毁了好些玻璃、吊灯与私人收藏,不过后来都由俄国人在柏林还给他们了。塞巴斯蒂安就在失而复得的小楼门口踅来踅去,时不时抬起手腕来看时间,装出一副等人的模样。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溜进一旁的小餐厅,因为不饿与心情吃了顿心不在焉的午餐。老板看出他是外国人,在结账时趁机敲竹杠,以极快的速度解释了一长串理由,塞巴斯蒂安用法语和他理论,老板大概听出了他自认已经隐藏得很好的英国口音,愈发趾高气昂。餐厅里其他人都饶有兴趣地朝这边看,一瞬间塞巴斯蒂安感觉自降身价,付了翻倍的账单。老板满意地笑着,以为赢得了斗争的胜利。塞巴斯蒂安拍拍口袋,感觉手套在里面,便出了餐厅的门。当然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放在柜台上的钱里混了至少一张假钞,是前些天买报纸的时候小贩给他破开的其中之一。至于里面到底有几张,那全看老板个人的运气。这以牙还牙的卑劣让他自己微笑起来,快步拐进旁边的小巷。假如她会出门,那就一定会经过这里,因为反方向是死胡同。

晚餐过后,阿诺德提出要去看戏,但夏尔由于惯常的餐后慵懒而不想到远地方去,即使是坐车也不情愿。阿诺德说这原是一早就计划好的——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另一对在巴黎的夫妻,他还拿出戏票给夏尔看。但她怀着疲惫和抱歉,对他笑着摇头,破坏了阿诺德准备好的所有说辞。他们一起走到楼下,站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阿诺德带着不情愿钻进车里,关上门,隔着玻璃对她摆手道别。车拐弯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突然安宁下来,争论暂时烟消云散;她望望,瞧见对面有家即将关门的书店,决定过街看看。她还没走到书店门口,便碰上放弃等待、决定离开的塞巴斯蒂安,他由于久站而心绪不佳。他们看见对方的时候都愣住了,停下来对视几秒,她率先打了招呼,并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塞巴斯蒂安拿出了一早编好的理由,不过添上了对方爽约的情节。她付之一笑。暮色深沉,路灯宛如上行音阶,从远到近逐个亮起,越过了他的肩膀。在这短暂的一瞬里,太阳使劲散发出最后一丝光芒,他静静凝视着那光线爬上并装点她的秀发。自行车辚辚而过。他突然间他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为自己的愚蠢而带着歉意发笑。然后塞巴斯蒂安同她告别,往路口走去,一路上整天的狂热由微温变凉,抛洒在人行道上,并随着落日西沉没入地平线下。

翌日清醒之时,塞巴斯蒂安开始为昨天的所作所为感到耻辱和悔恨。躲在暗处窥视实在不像他的作风。从前在他常去的“熊亲王”酒吧里,十次有六次他都会和独身女性搭讪,或者反过来。这倒并非因为他有副不靠谱的花花公子做派,很多时候他只想找个人随便聊聊,而女人显然更善于倾听。现在他进退维谷。夏尔的保守表现让他犹豫究竟要不要更进一步。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又没有充足的理由去和她说话。如果是否定的,他自己又不甘心。思虑这些事让他感到疲惫,于是打电话要侍者送份早餐到房间里来,然后便坐下开始撰写文章。他在为当地的一家三流小报纸供稿,上面刊载的文章要么是私自翻译的外国小说,要么是毫无水平的胡编乱造,他加入其中只不过为了打发时间。他专门写点看上去像是真的的新闻报道,编几个压根不存在的人名,然后加上耸人听闻的标题“著名企业家XXX昨日正式宣告破产”,然后不厌其烦地把这些薄薄的信寄到报社里去,获得的稿酬甚至还比不上邮费。他每周倒贴着写两到三篇假新闻,在里面加一堆他希望在不喜欢的人身上发生的事件,用打字机誊一遍就划根火柴把原稿点着扔进壁炉里。他投稿会用几个固定的署名,于是每次那版上刊载结束后都会附有一行庄严的字句:“本报荣誉记者 鲍普甘”或者是其它读不通的名字。这点无聊的小事能带来许多莫名的欢乐。早餐送上来了,他小酌一杯,继续做手头的工作。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然后好几个月的时间也就怎么过去了。现在的困难加上一个英吉利海峡:她回国了,这可真是个惊喜。正当他和报社解了约,装点行李预备回伦敦时,一个朋友不小心开枪伤了人,求他留下来帮忙。塞巴斯蒂安没有拒绝,并且同意他搬来和自己暂住。即使他就住了不到三星期,光是衣箱就搬来了四个,若不是饭店的人不同意,他还会把自己总爱舔人的宠物狗带来让塞巴斯蒂安照顾。套间立马变成了块破皮的馅饼,塞巴斯蒂安觉得自己的私人生活一览无余,每天都在打算深夜悄悄溜走,连房费也不付;反正损失的只有一个无足轻重的朋友。但他表面上仍是那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为伤者订鲜花,还买扁瓶的威士忌。当他上了船时,内心的解脱感比1945年还强烈。

伦敦,狭窄的古老街道,低楼和降水。租他屋子的房客离开没几天,它内部尚存人间气息。厨房的壁纸有几处被熏黑了,还有一部分油腻腻的;餐桌有条腿比其它三个要短,手一扶上去就猛地摇晃,桌面上也留下了刻痕;沙发的弹性也大不如从前,常坐的地方有处凹陷;浴缸边的两个水龙头上留着层叠的肥皂印与水点,下水口也不大畅通;检查卧室的抽屉,里面还留着张写满了的皱纸片,大部分是一个女名,旁边夹杂一些“一个奥米克隆;那个奥米克隆”之类的东西,床底下甚至还掉着一封没写完的情书,由信封装着,信纸发黄,落满灰尘。塞巴斯蒂安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重新封好、贴上邮票就把它原封不动地寄了出去。

回国后不到两周,夏尔到一所公益学校里任教。学校将学生们按年龄分为了三个班,每班二十五人,她负责教10到13岁的孩子英语和法语,和另一位老师轮流上课,每周两天半,上下午各一小时。这份事业在多数人眼里微不足道,但是对她而言则是一个微小但至关重要的开端。她将自己编写的教材投入实践,惊讶地发现这群孩子的水平远在她预想之下;于是教材中的词句被换了又换,有时她会独自一人改到深夜。好在学生们不在课堂上刁难她,让她能按计划平稳地完成六十分钟的授课。阿诺德会在晚课结束后来接她,在她上车的那一刻他有时候会吻她,有时候不会。她胳膊支在窗户上,双眼望着夜色,直到它们变成模糊的大光圈。这种时刻,不带一丝波纹,给予了她无尽的安宁和幸福。这时塞巴斯蒂安甚至还不知道她的住处便着手给她写信,先是用打字机,后来又手写,平整光滑的信纸带着踌躇、犹豫和小心翼翼的致意,蓝色墨水流畅地勾过横线,i和j上的圆点漂浮在行间,随着如水的深情顺流而下,擦过长着苔藓的岩石,从排水管中流进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蒸腾,散播在空气里,那蓝色的晨雾,比不上她迷人的眼睛。

[第二节]

爱情的袭来是悄无声息的,它像蛇一样在地上梭行,在夜里悄悄地挨近人的窗幔。倘若因为一箭的缘故,就自动成为某人的俘虏,在之前的岁月里,塞巴斯蒂安是绝不会做的。他的目光从未长久停留在一人身上,也不会甘愿将人生系于同一张脸庞。但是如今他开始动摇、屈服。在和这夫妻俩见面的几小时内,他对着自己的借口心不在焉;但却并没有明显地表露出来,也不会让阿诺德发现。他不时暗中朝她望去,每一眼都夹杂着世界上最复杂的感情。那傻瓜般的丈夫对此浑然不觉。他们谈巧克力和手表还有国际局势,就是那些男人们为了炫耀自己的敏锐和无所不知所大谈的无聊话题。有时她听得烦了,便会起身离开,到别处去走走;一会儿之后,怕是觉得不妥,又会悄无声息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塞巴斯蒂安想起来时看见的厅中钢琴。她会弹吗?但那也不要紧。再粗嘎嘶哑的嗓音在情人听来都宛若天籁。他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再分一部分精力到谈话上去。

阿诺德在中途因事要离开,塞巴斯蒂安也立即拿起帽子表示自己也有回家之意。阿诺德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表达了歉意后便急匆匆地下了楼,守在门口的男仆走进来要替主人把他送走。夏尔也起身移到他旁边去。她的脚步竟然这么轻,像个幽灵。他想着,对她一笑,系上手套的扣子。她亦回之一笑,只不过礼貌的成分占了大多数。可这也不重要了。当塞巴斯蒂安钻进轿车,坐到驾驶座上的时候,他便已经决定不顾任何后果地把第一封信寄出。这几天来他写了好些信,斟字酌句,把表意直率的词全换得模糊暧昧,又唯恐不妥,最终创造出个喀麦拉式的混合物出来,他装进信封,只待填好地址。若有人诘问他大可狡辩说这不过出于对友情的渴望。阿诺德从来不看信箱,他的信件全是由仆人或者朋友为他拿到桌面上的;倘若他如此隐私而恶毒地利用这一点以及夏尔对阿诺德显见的不信任,他第一封信就会如愿出现在他梦想的地方,如果看到好的势头,接下来的所有诚实或虚假的话语都只会被她一个人看到。

夏尔在十月初收到第一封信。她不动声色地读完,把它藏进维吉尔的书页里,然后下了楼,骑车去学校。慌张在她胸口生长。虽然缺乏经验,但她并非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开始只是怀疑,现在却有了确凿的证据。各种念头在她脑中混成一团,她不知所措地险些撞到行人。连接下来讲课的时候也大失方寸,拼“指导”的时候也险些出错。她害怕学生们发现这种反常,因为这样或许会毁掉几个月以来她尽力经营的形象。学生们取得了长足进步,她的教材也在实践中愈发精简完美;如果忽略阿诺德时常给她带来的尴尬与不悦外,她本以为这会是最好的日子。但偏偏就有人执意要打乱她逐渐培养起的生活规律,给她写封浮夸又含混的信,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会被打动从而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怀抱。他们总是过于自负,看不见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从前是换来昂贵嫉妒的花,现在又是一张薄薄纸片。你是决不会得逞的,她心想道,放下手里用来批改的笔。就算我不爱他,那也不会成为我爱你的理由。当然那时她是什么样的呢?毕竟她结婚还没多久,甚至没和阿诺德一起度过一个圣诞节,这份强造婚姻令人厌恶的形象还没完全展露出来,而塞巴斯蒂安表现得似乎倒退回了自己的十六岁。一切还没开始,一切将要开始,扔在她面前的苹果闪烁金光,她也只是抿抿唇便绕过它朝原来的方向走去。她倔强而保守,朝这有悖道德的英语句子紧紧关上大门,而她的小西庇阿站在城下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冷漠的面庞,在黑夜的火光里带着仇恨和敬畏看她,还添加了一些属于自己的眷恋。但他日复一日地等着,寄来的信最终被锁进匣子里,而这源源不断的词句最终使她减轻了抵御的力度,坐下来给他写了第一封也是她认为的最后一封回信。虽然字里行间表达的都只有“拒绝”二字,但久在情场的塞巴斯蒂安却看出了动摇的意图,开始在信里用所有沾边不沾边、恰当不恰当的语句赞美她的眼睛,长篇累牍。终于他接到了夏尔的电话,她似乎在讲话的时候左顾右盼着怕人发现——她说“米卡利斯先生,请您不要再寄信来了。”——他在听筒这边发出一声轻柔而无奈的叹息,但那忧郁而不伤悲,然后他用专门哄骗别人的轻柔声音回复道:“我会的,但我也会将您的回信永远珍藏——”这听上去就是个轻浮的玩笑,但她只是沉默半晌后挂了电话——塞巴斯蒂安知道自己有必要见她一面。他们的会面既是验证也是契机——而且他相信她一定会来。









第四章

你能护住自己的喉管,但不一定能保全心房。言语如同利箭长矛,毫无防备地刺来,唯有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用作绝望的盾牌。但毕竟你也做不了什么。最后它便演变成两人的枪林弹雨,将刚刚愈合的地方扎出创口,把鲜血淋漓的破洞无情地毁灭。现代人就是这样。在子弹里幸存的人转而用字句继续攻击,攻击所爱,间歇性发作,而且永不休战。

“你不是这样的,”爱德华低着头,不敢看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你以前从不会这样。”几声抽泣,他的灵魂碎成片,伸出臂膀想把她拥在怀里,但他知道她会挣开的。他只是一直低着头,恨不得杀了自己。

她退后几步,跑了出去。他双手绞着,血液一点点铺满额头。不一会儿门响了,走进来的人是父亲。爱德华抬起头来,露出发红的哀伤双眼。父亲处处显出老态,这也让他伤神不已——昔日的强健随着时间像沟渠里的水一样慢慢滴下后流走,只剩下日渐虚弱的躯壳。他站起来,双手握成拳垂在腿边。“我们聊聊。”父亲开口了,声音从他的脚底传上来。

父亲是参加过一战的老兵,经历过的不比他少。他在爱德华身旁坐下,爱德华忐忑不安地往外边移了移。在他记忆中父亲从没有因为兄妹之间的矛盾而责骂过他。他们沉默了一阵。“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爱德华的后背绷直,喉咙发紧,难以发音。无数个回答在他脑中闪现。“我不知道。”这是他的最终答案。“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要这么说。我本意并不如此。”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但你既然伤害了她的感情,让她流眼泪,这就是你的过错。我也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父亲叹息一声,严肃地注视着爱德华的脸,“听着,虽然它确实让人痛苦,但它毕竟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作为我的儿子你不应该这样。先是对你妹妹吼叫,然后你打算怎么办?喝酒吗?醉了之后就开始发疯,和每个人动手,还想把酒瓶砸到我和你妈妈的头上。”

爱德华呼出一口气,他紧闭双眼。“不会是那样的。”他连着几晚没睡好觉了,声音听上去十分虚弱。在黑暗里他感觉阵眩晕。沉默,又是沉默。老家具听来已不堪重负,木头吱呀作响。他想立刻站起来跑去给伊丽莎白道歉,但突然内心的胆怯又让他想着逃离。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她兴高采烈地过来要和他说话,他却粗暴地和她吼什么“离我远点”,还抓住她的胳膊。他从几时起开始变得这么混账了?在外待人却还是那副熟悉的好人模样。在这静默中似乎过去了一整个永恒,然后父亲拍拍他的肩膀。“好了,”父亲脸上露出微笑,“周五查尔斯要过来,到时你可得打起精神。”

爱德华猛地撤下双手,睁大眼睛。“查尔斯?”他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哪个查尔斯?”

亚历克斯终于爽朗地大笑。“当然是查尔斯·格雷——看看,连你最亲爱的妹妹的事都不知道。她刚刚过来就要和你说这事,你那一下可把她伤透心了。”

爱德华沉浸在震悚里。他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场景自打他十五岁起就出现在脑海里了,他小心翼翼地猜测过许多人,但查尔斯·格雷绝不会出现在那份名单上。这名字给他的冲击甚至比看见夏尔要嫁的那个人还要强烈。他一直以为夏尔出嫁年纪太小,考虑颇不周全,寄希望于日后磨合或走投无路时的分手,但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不可能这么轻描淡写的。就算是哪个小国的王子要娶伊丽莎白他或许都不会同意,查尔斯·格雷就更别说了。然而最让他吃惊的是他妹妹的眼光——她从几时起开始中意这样的人了?那家伙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伊丽莎白迷的神魂颠倒?他兀自思索,一句应答的话脱口而出:“他为什么要来?”

“明知故问,小子。”亚历克斯声调快活。

爱德华叩叩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回答。他低着头站着。接连发生的事让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他甚至不知道——如果有机会——见到伊丽莎白该说什么。他又弯下腰,把右耳贴到门上,一边敲门,一边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还是什么都没有,静悄悄地让他怀疑里面到底有没有人。“是我,莉兹,”他硬着头皮道,语气轻柔,“刚才是我不对,你能让我进去吗?”家里的门都有年头了,门板又厚又重,他的声音也许根本传不进去。他蹀躞于门前,焦虑不安,几秒钟就看一眼表。半分钟后他打定了主意。再等三分钟。假如三分钟以内伊丽莎白还不给他开门,他就先回去,反正晚餐时是一定会有机会的。抱着这个念头,他又一次敲了敲门。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门开了,但开门的不是伊丽莎白,是个更可怕的人。爱德华看见法兰西斯的脸时瞬间僵住了,一瞬间又回到了童年被母亲毒打的时光。他局促地弓着背。“母亲。”他说,由于惊讶和紧张,音都没能完全从喉咙里走出来。

他随着母亲的背影进了门。房间里拉着纱帘,阳光被阻隔了一大半,只是朦胧地在地毯上投下规则的阴影。伊丽莎白坐在她新买的大床中间,身旁堆着一些有棱角的东西,他看不清,但猜那些是书。他走到伊丽莎白面前,就像法庭上受审的犯人面对受害者。她的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额前的鬈发被压得失去了光泽。他单膝跪在地上以便视线略低于她。“我感到深深的抱歉,莉兹。”伊丽莎白浑身一颤,好不容易止住的热泪又往眼眶和睫毛处涌去。“我这段日子都不大理智——”爱德华本来准备好的说辞被她的眼泪彻底打断了,他拿出手帕来轻轻地抹去滚落到她嘴角的泪珠,动作很小心。“别哭了,好吗?”他把手帕塞进伊丽莎白手心里,“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如果我破誓,你可以一辈子都不理我,好吗?”他看着她哭,感觉心也要碎了。最后伊丽莎白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这下他才放心:她原谅他了。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法兰西斯身旁,她用责怪与慈爱兼具的眼神望了他一眼。这一瞬间将爱德华从心灵上遣回过去。他很快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次伊丽莎白,然后才走出房间,并且轻轻带上了门。

星期五比爱德华祈求的要来的快多了,一大早全家上下都忙碌起来。这让他感到隐隐的嫉妒:好像那家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样。格雷比他年长几岁,是同一个学舍的学长,在第一次见到他时爱德华还饱含敬意。但过了几次他发现并不如此。这长着张娃娃脸的人几乎是个纨绔子弟。他“喜怒无常,娇生惯养”(这是属下的私语),头发淡得接近白色 ,眼睛蓝中发灰,但内心的色泽恐怕深不可知。爱德华由此开始质疑他为人的真实性,他是否还隐藏着哪些特质的另一半而活着?但不可思议的是在他身上,矛盾也是配对存在的,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破绽。这让爱德华忐忑不安。他真想找伊丽莎白谈谈,问问她是否真的已经下了决心;如果有可能,试着再劝劝她。但是他的干涉都是无用且无益的,况且前几日才同伊丽莎白重新修好,唯恐再度破坏这珍贵的感情,也不想惹来无端的闲言碎语。他起了个大早,赶在所有人的前面;他把长期以来因为心情抑郁而导致的阴郁面孔仔细修整了一番,而后独自一人到花园当中焦躁不安地踱行着,就像个即将得到天谕的问卜者一般。他走了一会儿,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他和高更一样猛地一回头,发现向他走来的是夏尔。她全身天蓝,这倒是和她的名字很相称;她看见爱德华这幅焦虑的模样,不禁会心一笑。他停下步子待她走到身边来。这似乎是自从她结婚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思忖着,自从嫁给那村夫后她好像人间蒸发了般,只听伊丽莎白说她在到处“漫游”。然而这怕是一个欠妥的表述。爱德华询问了她的教学事业进展如何,她礼貌而认真地给予了答复;从她讲述的几个学生的情况来看,她这份事业应当是崇高的。夏尔玩笑道学校里尚缺一位数学教师,问爱德华有没有执教的兴趣;他苦了脸。在学生时代数学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梦魇,每次小测也至多拿个及格。唯独这一门是他模仿不来的,而其余的各种缘由也使得他不愿模仿他人的答案,即使这是获得面子上光荣的最好方法。夏尔也只是一笑而过。她低头看时间,手表挂在她纤细的腕上,表面朝里。马上十点了,她说。这幅样子明明就还是个学生,爱德华心想。不知道她为何鬼迷心窍要这样早早地把自己嫁出去;就算她已经三十岁了,追求者都会踏破门槛。这一直是盘桓在他心头的疑云,而理智告诉他最好别问。

是的,时间过得极快,查尔斯·格雷本人似乎就是被它捎来的。他一袭白衣,同淡银的发色相得益彰;他也表现出了相宜的合适礼节。待米多福特夫妻含有目的的考察性谈话结束,他们便留几个年轻人在楼下的小会客厅里待着,那里被流传的古董家具装饰得颇有一番情趣,在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角落还藏着法兰西斯年轻时的一幅肖像画。夏尔曾经观赏过一回,不过是秘密的;她仰望着那严苛而美丽的少女面庞,脑海中浮现出她父亲的轮廓;他们虽为兄妹,但无论从样貌还是性格都是活脱脱的两个人。她父亲无论到底高不高兴总是挂着副微笑,而法兰西斯的喜色则是对人最高的嘉奖。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难尽人情——她不过是严格而已。但是分外严格。

四个人先是默默无言地相对站着,伊丽莎白内心紧张不安。夏尔和格雷仅有过一个眼神接触,长矛的尖和利剑之刃碰到一起,火花四溅。他们在牛津起了过节,敌对至今未消。这让伊丽莎白极生苦恼。她可不希望看见三个人里就有两个和格雷对付不来,于是立即采取行动,招呼他们坐下。爱德华借口叫仆人送酒出了门,伊丽莎白像长城一样坐在其余两人中间,两侧的人都只想看见她那边的身子,装作视线以外的东西都不存在。伊丽莎白赶紧说了些“蠢话”(这词是她从莎莉文那儿学来的,不过一般不轻易说出口),用来缓和冷若冰霜的气氛。就好像她是被派来调节矛盾的一样。她带着求助的哀伤看了夏尔一眼,又愤怒而责备地望向格雷。后者坐直了身子。“您的婚礼我没能前去,真是个遗憾。”他说着,眼神流向对面墙上的挂毯。“我怎么不见那位先生?”

以自己的身份说这话合适吗?他不知道。他故意用那种拿腔拿调的方式攀谈,就好像自己的身份凌驾于夏尔之上一样。他也并非执意激怒她。这位小姐在他未婚妻的心目中分量不言而喻。他不想落下一个解不开的仇敌,再对日后的诸多家庭生活片段造成不必要的干扰。查尔斯·格雷,夏尔在心里咬他的名字。他和自己一位做过首相的祖先同名。但那又怎样?在成千上万的英语名字当中,这只能算是最平常的一个。但这几个音节至少给予了他力量——自信的泉源。她出于对伊丽莎白的礼貌回答道:

“他把我送到这儿就离开了。他还有其他事。”

单从外表上来看,纯粹出于审美的角度,她是个美人,但骨子里却太桀骜不驯,这也就注定了她不会比伊丽莎白更可爱。格雷兀自想着,牵牵嘴角。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悄悄握住伊丽莎白的手,但很快被挣开了。于是他就一直等着爱德华的仆人和他的酒来。

趁着格雷同爱德华对饮,伊丽莎白赶紧把夏尔拉出了房间,到走廊的尽头说话。那里光线晦暗,空气闷热潮湿。她长叹一声,握住夏尔的手。“我真不希望是这样,”她说着,旋即再重复了一遍,“我真不希望如此。”

看见她满面的愁容,夏尔竟不知为何感到微妙的喜悦,不是因为乐于看到伊丽莎白的苦恼,而是她这样子使自己感到了真切可循的现实:一个她这样的姑娘,面临着眼下她看来关系到过去与将来一切幸福的问题,露出这幅让人怜爱的悲貌来,在隐隐之中给予了她一丝不知何来的暖意。“有你在,过节总会消除的。”

伊丽莎白腾出一只手来拨了拨额前的头发。“但愿如此。”她终于露出笑容,随后两人一起回到了客厅里去。

距离此次拜访不到三个月之后,夏尔的生活当中发生了一些事,其一是她参加了两人的婚礼(有好几次她都看见爱德华偷偷抹眼睛,她希望那是出于欣慰);其二是她开始兼任法语教师,每周工作时间扩展到了十个小时(她无视了阿诺德对于劝说她放弃这份职业的暗示);其三她在一个平常的星期三中午和塞巴斯蒂安见了面(她的本意越是坚决,塞巴斯蒂安表面上答应、过后仍我行我素的意图越是鲜明);其四,塞巴斯蒂安仍旧给她寄信来,但是里面不再写识字的人都能看出来的表白心意的话语,转而改用委婉含蓄的旁征博引。她有一次拆开信封之后,从里面抽出的不是常规的信纸,而是一张油画明信片,正面画着稀松平常的林涧。她翻到背面,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句话,而那是她认得的,并且读了出来。一句彼特拉克的诗。她笑这附庸风雅的愚蠢,却还是把它收了起来。那行蓝色的字迹向右下倾斜着,仿佛是在旅途当中伏在车站的柜台上匆匆写下。这不过就是一种诈骗手段,她不会上当的,但出于礼貌偶尔写一两封简短的回信,如同致谢的信函,从中看不出任何的个人特色或者情感。她也渐渐能将这些信件等闲视之。九月初,阿诺德远赴费城去参加叔父的葬礼,送行之际他恋恋不舍地紧拥着她,仿佛这一去就会是永别。送行的人群站在月台上,笨重的机车由慢加速,扬起风来,吹动她的头发和裙角。她隔着车窗和阿诺德挥挥手,他的脸庞几秒便消失在了视野之外。他的离去居然是自由。她思忖着这个怪念头,但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走出火车站,阳光明媚得仿佛上天垂怜。她问一个小贩买了份报纸,回家让新雇的女仆打点行装,回到她父母身旁住了两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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