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ie

【AU】Therapy


●第一人称

●有关于抑郁症的内容


每个人生命当中都会有一段痛苦时日,区别不过在于长短、深浅和它前来造访的时间。我的那一段发生在二十岁,我遭受了长达十一个月的抑郁症和恐慌症的轮流折磨,不得不中止写作并休学。我一边寄希望于密封在铝箔与塑料之间的各色药片和我仁慈大方的心理医生,一边整日想着如何去死。要问我原因也很好解释,只是我难以说出口。我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死亡。有些人是幸运的,当他们的父母辞别人世时,他们能看到的只是床单下神色平静却了无生气的脸,只是从床沿伸出的一截僵硬冰凉的躯体,只是在他们身旁守着的、比自己早发现一步的人。而我不一样。我所见到的场景只能出现在最可怕的噩梦当中。我们的车把路边的防护网撞得弯成弧形,车头变成一堆皱缩破碎的废铁,我满脸是血地在救护车的鸣笛声和医护人员的喊叫里苏醒,被拽出已经完全变形的后座。我的腿断了,右眼失去了视力,但这不是最糟糕的。当我捂着右眼,睁开另一只眼睛时,我那因为疼痛而缩成一条线的视野里,出现的是我父母的尸体。要说出这个词并不容易,因为尸体不仅仅是尸体,它们同时也是身体,是曾经温暖、祥和而宁静的灵魂所栖之地。我无法描述我在鲜血里看到的人体形状,那副可怖的图景让我哀伤而惊惧,我流不出泪水,只感到从喉管里窜上来那紧窒的恐慌和肠胃的痉挛。我被抬上救护车。当我在病床上醒来,看到我姑姑的脸时,我才意识到我成了一名二十岁的孤儿。自那以后我便成为了一名精神病患者,在双腿恢复健全和被告知只能用左眼观察世界之后。我顺从而平和地接受治疗,按时服药,从不为难我的医生。抑郁症与影随行,恐慌症不时突袭。这些病的名字念起来出人意表地流畅顺口。恐慌,症。我出院之后住在姑姑家,不借助安眠药在凌晨三点半之前入睡的概率大概在百分之五左右浮动。我整夜开着灯,拿被子把自己的头蒙起来。很多人都经历过车祸。我知道我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车祸本身,而是我曾经看到的、深刻于颞叶当中的图景。我永远无法忘记。如此生活了一个月不到,我便搬回家住,家门口堆着已经枯萎的鲜花和被风吹干、曾经为雨水所淋透的变皱变脆的慰问卡。我进了门,家里空空如也,我在门前的地毯上跪了半个小时让心悸退去。起身的时候我的膝盖已经失去了知觉。我用一只眼观察着我无比熟悉的一切。右边的视野像被黑色幕布蒙上,仅剩的光明在我看来扁平失真,仿佛我还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用指尖碰了碰门把手,我用手掌抚过每一个门把手。我走进我父母的卧室,瓶状的台灯等待一双手把他们扭亮。我四肢伸展躺在他们的床上,望着灰暗的圆形顶灯,我卷起手指又伸平,空气主动流进我的嘴里,床垫吞食后脑的钝痛。我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我想说什么但没人听。我的脸书里塞满了未读消息,红点上的数字在通话图标右上角慢慢拓展。即使我不说他们也想听。我将一切同情与安慰都冷酷地拒于门外,即使他们并无恶意——我不想要。我不想要。

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剃刀,它有三层刀片,曾经在我的脸上留下过方形的伤口。我想知道它在我的手腕上是否会有更好的效果,假如我下定决心用力的话——从这一刻开始,我发现死亡这个念头竟然如此惊人地优美、意蕴隽永,它纠缠魅惑着我。于是我开始为自己构思死法。不,我不会选择跳桥或者跳楼,那样太不体面,会毁掉我的身体。 不,我不会饮弹自尽,我不想在我的瓷砖或窗帘上留下狂乱的血点。我花了两个星期下了决定,然后在五月十五日那天下午五点十二时跨入充满热水的浴缸,左手举着电话。我要的东西就在浴缸边上。一粒速效氰化物胶囊。我坐进热水里,按下第一个键给家政拨号时突然犹豫了。浴缸里的水如此温暖,傍晚的阳光从我头顶窄长的窗里将水照得透亮,我能如此清晰地直视我的躯干,并隐隐之中感到后背上的深色疤痕。我突然想多在水里待一会儿。我把头向后仰去,脚趾挑开水面。我的自尽计划被推迟了。我擦干装着胶囊的塑料密封盒,对自己说:明天吧。但明天我甚至都没将它带进浴室里。我只是略有失望,毕竟我心里还青睐这种古典方式,它也不需要纵身跃下那样的勇气。可死亡就像它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对我失去了一切吸引力。我不再想死,我按照医嘱服药,一个月去医生那里接受一次抑郁等级评估。七月中旬我的医生恭喜我,他说我的抑郁症已从重度出现了向中度过渡的趋势,并且我的恐惧症也越来越少地发作了。此时距离我失去视力已经过了七个月。我开始重新写作,但仍不上学。我的邮箱里不断地收到学校的通知,颗颗沙砾堆成塔。我无法继续车祸之前的(原定的)长篇小说的写作,我开始对描写人间惨剧感到着迷。我写凶手、被害人与侦探,写案发现场和详细的作案全程。与此同时,我通过电话联系的纹身师用黑色线条掩盖了我后背的伤疤。黑色的线蔓延在我苍白的皮肤上,边缘红肿未消,我抚过那片凸起,大拇指的指甲嵌入脊柱旁。

我开始动手埋葬一部分噩梦了,即使我仍然郁郁寡欢。

十月中旬,我去看苏格兰乐队大声叫的演出。他们在一个前地下车库里演出,所有舞台设备的电线全暴露在外,难看万分。车库被他们改装过后只是多了几处写着"大声叫"的涂鸦。有一伙观众拿着一支毡头笔,在混凝土墙面上写自己的名字和别人的名字,中间用个歪斜的心或者嘲弄的箭头联结。演出时间一共四十分钟,中间二十分钟暂停休息。来看的人不少,在头顶那几盏破灯的照耀之下居然有了些气氛。我抱着双臂站在舞台的右侧,身边隔着两个人与墙面相贴。下半场开始三分钟不到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男人,他掌心里的透明塑料袋中装着副橘黄色的一次性耳塞。我看见他的嘴唇在动,然而铺天盖地的噪音让我压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于是我摇了摇头——我吃的药还治社交恐惧症,这是不是也说明我或许也有社交恐惧症?然而他弯下腰来在我耳边喊道:把这个戴上,不然你的耳朵会大声叫。多管闲事。我很想耸耸肩,但我还是道了谢,按他的话做。就这样我认识了这个陌生人。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拗口的名字。他工作的地方离我心理医生的诊所不远,我有时候能遇到他。他是个怪人——不是说他在公共场合会突然倒地抽搐,也不是他会喜欢谈大学的又一次罢课热潮的渊源与后果,他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但我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去大声叫的演出是因为我喜欢他们的噪音,而他去演出是因为他喜欢他们的专辑封面。我认为大声叫所有的封面都是用左手画出来的,一堆堆拙劣而可怖的人形,长着硕大的眼睛与细长的脖子,额头上满是褶皱。塞巴斯蒂安却对此大加赞赏。他往我的杯子里倒上朗姆酒和可乐,作为一个正在接受药物治疗的病患,我将其一饮而尽。

我认识他三个月之后,同意他到我家来翻阅我的手稿。我按版本先后用不同颜色的回形针把纸张别在一起,从不同的叠里很容易能看出我的精神状况。最早期我许多段落长达两页却没有一个标点符号,还将字母打碎乱拼一气。之后随着我逐渐从中脱身,语句开始有了逻辑,甚至还能用蓝笔在一旁进行标记。一排排的纸张从我书桌的一端堆到另一端,就是一整套对主题避而不谈的、我个人的精神疾病史。

你是个前卫的作家,他说,对标点符号恨之入骨,是吗?

不,我回答道,我只是和它们暂时分手。

一些谋杀案件与残忍的细节。一些谋杀案件与失真的对话。一些谋杀时间与我打字时发颤的十指。我到处写我主角的名字。弗朗茨。在电话簿的背面,在黄色便签纸上,在地下室弃置多年的白板上。弗朗茨。弗朗茨是我的仇人,我创造他,折磨他,毁了他。塞巴斯蒂安合上我的手稿,手臂圈住我的腰。我拉近他,我吻他。风从门厅袭来,将我还没装订的纸张吹得满地都是。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谁都没去管它们。

在夜里,凌晨一点。我毫无倦意,安眠药的瓶子就在我右手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我只需要三秒钟就能拿到,但我没有。我知道假如我下定决心我将能很快入梦。我的医生说我的抑郁症正在向轻度过渡,并告诫我不能停止治疗。我朝左躺着,塞巴斯蒂安朝右,我的床尾对着窗户,灯光抚着我的小腿。我看着他的眼睛,随后转过身去。他的食指滑过我腰上的黑色印记。我喜欢你的纹身,他说,这有什么寓意?

没有。我回答道,我只是为了遮住伤疤。

什么伤疤?他说。

车祸的伤疤。我说。

事到如今,我都没有理会任何未读消息与未接来电,然而我却能把这一切对一个才相识了三个月的陌生人全部诉说。也许正因为他是陌生人;他明天一早就会消失,让我无所顾忌。我从车祸讲到我的抑郁症和恐慌症。回忆的幽灵扯着我的头发,但我不顾疼痛继续讲。

所以这就是你写那些故事的原因。

是,但也不是。

我想起那颗胶囊。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样,所以至今它仍然待在我的安眠药旁边。我坐起来拉开抽屉,把它拿出来给塞巴斯蒂安看。他打开盒子,捏着这颗药丸,它的外壳在微光下还是一样光滑平整。它看起来不过是一颗平常的胶囊。

人能够带着痛苦活下去。我如今不想死,我只想知道我为了什么而活。大学?绝不。我把药和它的盒子一并收好,重新躺回床上,面对着他。

彩色与破碎的谎言。人们生生死死。即使在深夜仍有车开过。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这话对吗?即使是现在,即使我身边有另一个人躺着的现在,我也只能感觉孤独。我被抛弃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而泪泉已然干涸。

可我有理由相信我的生活正在变好,即使这不过是一种错觉,一种虚假的信号。但我宁愿相信这不是。在痛苦缠绕的泥淖里挣扎,我第一次希望自己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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