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ie

【塞夏】生、死与超市


炎夏傍晚,燥热而绝无一丝风,墙上温度计的红柱悬在七十七度,沉寂的白色窗帘令我想起六翼天使。一个大卫·霍克尼式的人像急匆匆地从窗下跑过,他大概不会知道多年以前此地曾是一片垃圾填埋场,他那双胶底运动鞋或前端满是折痕的短靴刚刚踏过数以万记的电池、口香糖包装纸、发酸的变质奶油团与牲畜肋骨;他会跑过几辆与主人一般灰头土脸的福特车、一辆降尊纡贵降临期间的梅赛德斯-奔驰,随后冲出由于日晒雨淋而像骨架一般吱嘎作响的大门,最终停在躁狂而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发现远处闪闪发光的待回收金属堆,那些钢铁外皮上会有一场日落奇景在闪耀。与此同时,我将扭开收音机倾听似乎一成不变的新闻(股票、参议员、花边消息、遭遇滑铁卢的体坛名将),随后我便下楼同为数不多的房客分享一顿糖与脂肪过剩的晚餐,最后视莎伦需要决定是否开车到城里去。在这个凄凉偏僻的旅馆,我的二手卡车是为数不多的与外界连通的渠道,负责运载一次性用品、随餐附赠的小薄荷糖、软性饮料与酒、像手指一样苍白坚硬的袋装薯条与粉红色的下品冷冻熏肉片,有时也载着我跨越七十英里助我在电影当中消磨另一个晚上。于是我避开那些令我反胃的速溶咖啡,穿过狭长而地板黏答答的餐厅,在"你不可能找到比这儿更乱的地方"的莎伦的办公室里看见了那个肮脏黑发和过时的红色倒三角形小眼镜,一个老的、臃肿的独身女人,挥动戴着锆石戒指的左手暗示批准了我对于离开的请求。

"而且,"她嚷道,这时我发现她的下半张脸有点像弗里达的一张自画像,"我要你顺便带上302的房客,他付了五十块要求坐你的车进城。"

"好的,那么,"我说,"他叫什么?"

"我不记得。你只管叫叫302就是了。"

说罢莎伦低头快速翻动账本以示我们的谈话已走向尽头,我便退出房间,门板从我的手中滑出重重地回落到先前的位置。莎伦从未计算过在墙纸中进出的蟑螂的数目,她在读的账本上也只有:特效药、健美操、尼泊尔瑜伽大师。

302的房客在我的呼喊中出现之时头上戴着顶黑色高尔夫球帽,一双疲惫不堪的蓝眼睛周围湿漉漉的灰色睫毛像被洗过似的,下唇中央一道细细的血红色竖纹。他将胳膊支在身旁那只瘦小的行李箱上,拇指与食指不住地扯着自己的耳垂。我帮他把箱子放倒在车斗里。

于是我们就上路了。他看上去精疲力尽,连领口的扣眼都是如此愤世嫉俗。一个不堪忍受要回城的年轻人,我想,取出墨镜让它卡在双耳之上。

"你怎么到这儿的?"我想和他聊聊。

"坐巴士。"他说,眼睛望向窗外。

"那可一周才有一班。"

"所以我才坐你的车。"

"对,没错,对不起。"

我们经过半聋老头的杂志亭,我按下喇叭并点头致意。

"你是大学生。"

"差不多。"他拒绝了我的薄荷糖,从身上摸出电话来皱着眉按了几个键。

"急着回城是要做什么?"

"有人死了,"他简洁地回答道,"在上午。"

我抿紧了嘴唇。"我很抱歉,"我说,"是朋友。"

"算是吧。"他在沉默过后说,"癌症,车祸,街头遇袭,或者其他什么。"

"我很抱歉。"我又说。

他只是摇摇头。

我们路过一个小教堂,它和周围所有建筑都一样低。这是……一种信仰的变换形式。

"我母亲前年去世的时候,我感觉世界都完蛋了,"我说,"全然黑暗。我天天在家里看很老的碟片,从早晨看到午夜。"

"有用吗?"

我终于转了一个弯。"真正有用的不是碟片,是超市。那些明亮灯光,那些新鲜的带着水的蔬菜,还有坐在购物车里尖叫的小孩。是超市。"

"很久以前,"他说,"我在哪里看到类似的话。"

"我想说我们都会死,区别只在于时间。"

他耸耸肩。"抱歉,"他回答道,"我没有心情和你谈论哲学问题。"

"那好吧。"我说,"你想听听收音机吗?"

他没有说话,我把这当做一种默许。我打开收音机,一个语速很快的十分激动的女人话音刚落。音乐响起来的十秒之后,他说:

"《温柔》。"

"什么?"

"这首歌,"他躺倒在座位里,尽管这辆卡车的空间实在有限,"《温柔》。"

"谁的歌?"

"我不记得了。但我以前常听。"

"我觉得这是首好歌。"

"前提是,"他眼睛向上望着,从两排牙齿间飘出的句子更像是他的喃喃自语,"你需要有耐心。"

音乐是无穷无尽的,正如死亡无穷无尽。

"你愿意和我谈谈你的朋友吗?"

"不愿意。"他说,举起手机按着相同的键。根据我的经验,他一直在删除。

"好的,对不起。"

随后我们便没有再说话,从我的右侧飘来的那种——沮丧和焦虑的混合气息——环抱着我,而太阳似乎终于有了想下山的意图。开七十英里我一般用一个小时,今天出于谨慎,我多花了二十分钟。我们开进城里,我问他应该被放在哪儿。

他说:超市。于是我同意了。

当我们停下车的时候,我破天荒地主动下车为他拿下行李。我们站在车尾,我将那只箱子推给他。

"除了这以外,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可做,"我不由自主地说教起来,"不要伤心过度,回去到情人的怀里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超市。超市。人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尖叫声,笑声,命令司机让开出口的广播声。这里一应俱全。

"可他已经死了。"年轻人这样回答我。

超市,落日,我的归程。天空是粉红色的,破碎、不住翻滚。当年当那罪恶两城被焚毁之时,天空是否也是这个颜色?摩洛克又如何呢?世界上只有三样东西最重要:生、超市与死。人们只欢迎前两个,最后的则被孤独地遗弃在恐惧当中……超市是我们对抗死亡的手段,或许也是仅有的手段。广播里传出声音来:"利普斯基先生创下了一分钟眨眼次数最多的世界记录!"我在这车厢里见证别人的爱情和死亡。为什么我们怕死而不怕超市呢?或许我们真正害怕的不过是孤独,或者爱情的从中撕裂。我们怕的是死亡的附加条件,因此它被当成最重的砝码而押在一切悲壮的尾端。

于是我想起来,当电视剧里的人物宣誓之时,他们先说:"除了死亡——"男女主角在此时会怀着莫大的幸福与荣耀深情注视彼此,他们说着轻飘飘的话,沉浸在一样的喜悦中的我们便自然而然地接下去,"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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